文/颜峻
大家都注意到了。最近市场经济走向规范,作家不好当了,出版社也不是慈善机构,大家一合计,就决定吆喝吆喝,算是用积极的态度推广自己、迎接资本主义的到来。
打头的是武汉一个作家协会的官员,叫池莉。好象大家都知道她的名字,就不多说
了。当年的文学青年是通过长江文艺出版社的《跨世纪文丛》认识她的。那是新写实小说的兴奋期,后来所谓的都市小说,无论新这个还是新那个,都少不了池莉刘震云的功劳;而且,中国人从文学和影视上开始关注城市升斗小民,进一步开始自我认识,也要算上池莉的功绩——如此说来,整个90年代算是平台期了。俗话说天道酬勤,池莉这些年除了开会和家务事,毕竟写了很多著名的作品,家里有电视的,都从她那里得过好处。遗憾的是,眼看新世纪来了两、三年,新写实也罢、现实主义也罢,都被急功近利的书商搞坏了行情,凡是超过多少天才能完成的,或者少于多少销量的,他们都给予漠视,池莉要跟美女或者少男作家拼市场,显然已经有点衰了。
所以在这个短缺了高潮的消退期,池莉找了盒火柴,照上面美国大兵的口音喊了起来——这本新书,《有了快感你就喊》,按照她自己的解释,名字是从美国大兵的火柴盒上抄来的。
之前和之后,有意或无意喊的,还有基督徒北村的《周渔的喊叫》、官司当事人虹影的《孔雀的叫喊》,算上陈谷子烂芝麻,远去的喊声,或许还有曾经前锋的余华的《在细雨中呼喊》,以及上海土鳖卫慧从吉姆·莫里森那里抄来的《蝴蝶的尖叫》……再搜罗下去,就和训诂学家一样无聊了。把一堆风马牛不相及的喊声堆出来,好象一场大合唱——还好不是用陕西话万众一心地高呼“大风!大风!!大风!!!”
喊就喊呗,也不是说不能喊,或者不能一起喊。主要是这一喊,把大家视线引到了另一个地方:好端端一个官方作家,为什么书名起得这么惨?
写专栏的同行听觉最好,纷纷发现了。于是开始嘲笑。可怜池莉一把年纪,处事低调,在武汉文学艺术界也算没人敢指摘的角色,居然被首都的文青给骂了。饶是她老江湖,早早声明这个创意的来历,并抒发了对美国大兵阳刚之气的赞扬——这书里有两个小说和两个创作日记,也就是边角料,前一个小说,讲的是男人如何战胜窝囊而成为真正的男人——其实我也从一本新书里找到了很男人的话:“士兵成了英雄,社会在庆祝战争造成的死亡和毁灭,这两件事情是做士兵的永远也不会庆祝的。”(《锅盖头:一位海军陆战队员的海湾战争回忆录》Jarhead: A Marine's Chronicle Of The Gulf War And Other Battles)但这话不够酷,一定上不了封面。
余华的喊,是因为伯格曼的电影《呼喊与细雨》,当时伯格曼之于中国文人,相当于今天戈达尔之于高级小资,这名字还是挺厉害的。北村的宗教门派,据说就叫“呼喊派”,所以周渔在上电影之前的喊叫,也是理所当然。虹影是写诗的,孔雀的叫喊和蝴蝶的尖叫一样有趣,但却是原创,所以没什么问题。当然卫慧喜欢借用别人的灵感,习惯成自然,这是她的事。大家一起喊,实在是巧合。只能说池莉运气不好,刚刚起了一个庸俗名字打算畅销一把,就因为喊声过大,被管闲事的捉住了。
池莉说了,她的本意是什么什么,不是什么什么。好象她很无辜,而大家都是道学家,看见的只是淫。其实谁不知道这是个圈套,作者的意思是,最好书商和读者看见的是淫,而评论家看见的,只是她说的。
大家都不容易,美利坚帝国的炮灰,一边做着第三世界国家市民读物封面上的精神向导,一边承担着死亡和毁灭。武汉市的良好女市民,一边闭门研究着人性和生活,一边还要承担市场经济的挑战。体制内的出版社编辑,一边梦想着扬名立万出成绩,一边承担着这个青黄不接的文学断代。只有读者是容易的,他们只看书名,只看电视,他们看书不用脑子,起哄无须批准,但凡是正经进步文学,基本上都不看,还嫌文学不够弱智——至于什么是正经进步文学,按照现在的行情,凡不能改编为电视剧的、余秋雨和王朔没有推荐的、排行榜上没有的、作者还活着并且不吃自己利息的、跟作协或张艺谋未曾有染的、在榕树下混得一般的……若不是太差,就可能还有点希望。
话说回来,读者是够懒了,可作家岂不是更懒。有的人一年写两个长篇还说自己勤奋,也不知道他/她有没有时间检查错别字。懒得动脑子,懒得酝酿,懒得创新,懒得探索,懒得忍受公众、书商和评论家的漠视。尤其是那些靠现实主义功底成长起来的中年作家,一边花我们纳税、国家分配、作协报账的钱飞往各国风景区跟当地著名作家合影,一边把十几二十年前的人生经验变着花样加工,反正中国嘛,就是些人和人之间的事情,万一说到老百姓心坎上,还不又成了时代代言人?趁着中国人还爱看《故事会》,从生活里面抄几个更长的故事,作家的名声就保住了。
所以话再往回说,也就不是书名字的事了。不就是快感吗,有什么不好的,咱们也不是道德警察——只因书还是书,事关快感,最好在高潮期喊,至少兴奋期,千万不要在消退期喊。池莉的问题,就属于中年危机,是不敢正视自己的一种表现。这就像余秋雨跟凤凰卫视一起思考时拍的照片,一身的书呆子西装,偏要往脚上套双旅游鞋,生怕人家不知道他出门旅游了。这也像周国平,本来真是块写随笔的料,年轻时不小心干上了哲学翻译工作,后来说点什么都非要玩深沉,生怕人家不知道他打算弄明白哲学。池莉按照她的想象去写老百姓,是因为她也想象不了别的,但她还偏偏有点追求,于是半遮半掩地表示了对时代品位的屈尊。
喊了,而又不爽,这便是被人取笑的原因。